我缩在角落里，看窗外的月亮。很暗。有人走过来，站在窗前，把糕点递给我：“要吃吗？”很多年前，也是这个人站在窗外和我说话。我打开盖子：“你来干嘛？”他说：“曹公老了。你要走吗？”我把糕点塞进嘴里：“我干嘛要走？”他沉默一会儿。我笑起来：“你怎么来的？”他说：“过年。”我说：“你走吧。我不杀你。算是还了你的人情。”他露出一个苦笑来：“好。”于是他真的走了，背影消失在花丛后面。
我看着他走远，把糕点扔回去，把身子探出窗外，手指伸进喉咙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。很甜腻的东西，和胃酸混合，泛着一股子恶心的味道。我从前很喜欢吃甜食。别接受敌人的好意，不管他的有心还是无意。这是个原则。
那一天后，我和哥哥的关系变得很淡漠。我的事情闲下来，大抵是因为没有人要依仗我了。我还是每天给情报分门别类，有用的就送给荀攸和荀彧，暂时没用的就自己收着。我教曹叡读书写字，这才发现这孩子有些口吃，平时都不爱说话。他学得很快，却没曹冲灵活。我也每天照本宣科，不苟言笑。我很少对他提起我自己的事情，怕他讲给曹丕听。他也话不多，于是两个人就几近沉默地坐一整天。
三月，哥哥派钟繇出河东攻张鲁。这其实是不明智的。韩遂马超表面上俯首称臣，这会子不知道在干嘛。他派钟繇出征，荀攸少不得要瞻前顾后，打点整齐。荀攸在我哥面前呈析利弊，说了很长时间，我哥这才派夏侯渊领军去支援钟繇。荀攸从我这里拿了一大堆情报走，估计是要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。
果不其然，大军还没到，我这里就收了一堆情报，马腾的儿子马超，年轻气盛，挑拨了一大帮子人跟着他造反。贾诩却不以为然：“这孩子年轻。”我抱着曹叡：“怎么说？”他笑：“乌合之众。打仗可不是人多就能赢的。”我也笑起来：“你我二人，现在不过就是作壁上观，有什么好笑的。”贾诩说：“有荀老鬼，这仗再怎么都打不输。”我说：“那也得我哥听才行。”贾诩一挑眉：“将在外，君命不受。”
荀攸也许是把那些情报都堆到了我哥的桌子上。我哥派曹仁前去据守，打算自己亲率大军出征。荀攸总算是送了口气，在他看来，曹仁比夏侯渊靠谱多了。
七月，哥哥领大军出征。我和贾诩顺带着跟过去。没错，顺带着。我和贾诩基本上被孤立了，带上我们只不过是一种习惯。荀彧也许还不知道这件事，如果他知道了，他会出面帮我们解决这件事。然后可能有两种结果，一种是我和贾诩回到了原来的地位，其实和现在没太大差别，一种就是荀彧和我哥彻底闹翻了。我哥对荀彧的容忍度要远远大于对我和贾诩，但这并不代表着容忍是无限的。于是我和贾诩都决定压下这件事。
八月，自潼关北渡黄河。遣徐晃、朱灵等率领四千人夜渡蒲阪津，占据河西。我和贾诩跟着中队渡河，哥哥断后。我们渡了一半，突然听见杀声震天，远处有人率大军杀到，都是骑兵。哥哥那边断后的，只有几百人。我大骂一声，直接跳进水里，用水镜渡到岸边。我提着剑逆着人流在人群里左顾右盼，怎么都没有找到哥哥。对面的骑兵早已一盏茶的脚程不到。我一直跑到营寨，竟看见哥哥的马还在那里。我冲进去：“哥！”他躺在床上蒙着被子睡觉，许诸在叫他，他翻个身继续睡，嘟囔一声：“别吵！”一干人都在旁边左右为难。我气得大骂道：“你们在这愣着干嘛？把他架起来！走！”许诸去拽他的被子，他又拽回去。我听着外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：“仲康！扛着他！走！”许诸也知道情势危急，连忙和张郃一起把他架起来。
远处的骑兵开始射箭，张郃架着曹操，许诸持盾在后面，我拿着剑在前面开道。岸边只剩下小船，我和张郃坐一条，许诸和哥哥坐另一条。张郃持着盾，我在前面撑船。我不是很擅长撑船这种工作，把船撑得歪歪扭扭，后背都被汗水打湿了。我一边撑一边笑着说：“儁乂，我不会撑船，你见谅。”他也笑：“无事。”我说：“过了河就好了。”他的目光在河面上四处搜寻，到处都是船只。他问：“小公子不担心丞相吗？”我沉默，不声不响地接着撑船。他似乎也觉得这话不妥当，于是不再多说。
我们过了河。到处都是人。丁斐在下游放出牛羊，马超的手下都去抢东西了。乌合之众。我想起贾诩的话来。我在人群里四处寻找，却怎么都找不到哥哥。张郃一直跟在我身后，他不说话，我也不说。我找了很多圈，问了很多人，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哥哥。江面上的船渐渐稀少，太阳也渐渐下沉。我还站着，不敢坐下。我的腿都是抖的，却没有办法坐下。我怕一坐下，就起不来了。
一直到傍晚，远远看见有一只小船在夕阳里驶来。有一人一手举着插满箭矢的盾牌，一手撑着船。一人坐在船头，赤着的脚在河面上划过。那坐着的人站起来，赤着脚走在河滩上。河滩上的人一下子呼啦啦站起来一大片，悲喜无常交错演映。我一下子哭了，扑上去抱着他：“哥！”他拍着我的后背大笑起来：“怎么哭了？像什么样子。我今天差点就被小贼给困住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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