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二天就病了，发烧，梦见离奇的事情。我梦见有个人牵着六七岁的我走在花团锦簇的走廊上，那两边的花色彩失真，鲜丽迷幻。那走廊雕梁画栋，垂着丝绸的帘子和紫色的流苏。我们走了很久，直到花儿都消失，走廊腐朽。那个牵着我的人手收得越来越紧，像是怕我跑掉一样。然后白天变成颜色绮丽的夜晚，我听见有人一直在我耳边说话，但我一个字都听不见。那个人的声音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，而是那种掐着嗓子低声呜咽的感觉。然后后面的走廊突然烧起来，却感觉不到热，只看见猩红的火焰。我身边的那个人突然不走了，他半跪下来，使劲抱着我。后面的火焰越来越近，他却把我抱得越来越紧。我想告诉他着火了，快跑呀。但发出来的却是我听见的那种嘶哑呜咽的声音。那火焰卷上我的衣角，我看向我面前的那人，他面容剥落，露出一张犬牙差互的嘴来。
我猛地睁开眼睛。是深夜。外面有人奔跑的声音，喊旗令的声音，兵器的声音。是要打仗了。我睁着着翻下床，四肢都是麻木的。我裹着被子摔在地上，掀开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。我走到门口，有人站在门口守着：“还请曹公子回房。”我靠着门问：“是要打仗了吗？”我穿着单衣，让人一眼看出来女子的特征。那士兵眼睛转向别处，并不答话。我笑起来：“小公子，你耳朵红了。”旁边一个老兵大笑起来：“你没见过女人喏！她有啥子好看的。下回哥哥带你去见真正的美女。”我巧笑起来：“这会子怎么刮起风来了？”那老兵说：“哩北人不晓得。大冬日里江面上逆刮东南风哩。”我连声咳起嗽，心中一急，竟吐出口血来。
东南风。逆刮东南风。
我靠着门框慢慢坐下来。风刮得很大，把旗子都刮得猎猎作响，想来扬帆的时候，船能跑得很快。我踉踉跄跄地走回去，躺在床上，闭上眼睛，听外面的声响。整装待发的声音，火焰的声音，出击的声音。我紧闭着眼睛，泪水却经不住地流下来。
输了。
我一直躺到第二天中午，一刻也没有睡着，却做了很多很多的梦。都是光怪陆离不明所以的梦。中午的时候，有人进来，坐在我床边。我睁开眼睛：“孔明。”他说：“你要吃东西吗？”我说：“打完了吗？”他答：“差不多了。公瑾在追。”我坐起来：“我的剑呢？”他说：“在墙上。”我坐起来，适应了一下头晕目眩。我走到墙边，背对着他：“让我走。”你看我就是这么无耻。如果他落到我手上，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。但是现在，我却在毫不犹豫地利用那一点点腐朽殆尽的情分。他说：“现在不行。”我拔剑，横在自己脖子上：“让我走。”他笑起来，像是看着一个稚拙的孩子。我从未了解过他。但我明白一件事，他比我自己更爱惜我的性命。我的手终于抖起来，声泪俱下：“哥哥若是身死，我岂敢独活！”逼真到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。他说：“孙刘两家都不想曹**，你应该明白。”我哑着嗓子说：“刀剑无眼。你又岂能保哥哥无虞！”他叹了口气，出门，然后很快回来。他拿了一把剑，放在桌子上。他在桌子前坐下：“愿与君同命。”
我和他坐在桌子两侧，桌上摆着两把剑。这就像是场赌博。
这也许是我坐过的最漫长的一天，没有声音，也没有颜色。外面下着雨，所有的景物都像是被打满灰尘。可惜了，这雨不是下在昨天晚上。现在下雨的话，路会很难走。船是摇晃着的，让我有些恶心。雨水打在船上，发出声音。前线的情报一份一份地送回来，败走华容道，天遇大雨，人马不行，死伤无数。所幸，那些死者都变成数字，没有我熟识的人。我想起贾诩这老头子，不知道他有没有从船上跳下去——只是说说的吧。幸好荀攸先回了荆州。许诸他们都有能力自保。细细想来，我的运气，似乎也不少。
三天后，接的线报，哥哥自还北方，留曹仁等人留守南郡。
我说：“让我走。”他没说话。我拿起剑，出了门。外面已经放晴了，我眯起眼睛，跳进水里。他卖给我一个人情，但我知道这在以后是要还的。不管是我，还是哥哥，孙刘两家都不希望落在自己手上。这就像是烫手山芋，孙权和刘备，谁都想做渔翁。我不知道哥哥走到哪儿了，是沿着哪条路走的。我于是回了江陵。襄阳是要失去的，只有江陵还能据守片刻。我穿着单衣，拿着一把剑，走到城门前。我远远看见城门吱吱呀呀地打开。正是中午，头上的太阳把寒气蒸晕。我有些头昏脑涨，拿着剑支撑着身体。有人跑出来，我却看不清他的脸。他把我抱住，似乎是哭了：“回来了，回来了就好。”我笑起来，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肩膀上：“别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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