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一过，就又是打仗的氛围，北征乌桓的事情又被提上日程。大臣们都不同意，于是和同僚们关系一向不太好的郭嘉所性坏人做到底，屡次上书劝行。然后我哥再顺水推舟，简直完美。要打乌桓这种寒冷的地方，荀攸看上去萎靡不振，于是荀彧出了个折中的主意，夏五月起行，到柳城差不多是六七月，天气转热，也不存在寒冷的问题。而起行前的这些日子，还可以多做准备。
五月，大军出征，五月中旬到达无终，天气却开始阴雨连绵。马腿陷进泥里，水道不通，粮运受阻，而且阴雨天气的粮食变得容易发霉，兵器也变得易于锈蚀。军中开始流行疾病，荀攸最先出现不适，他在床上躺了两天，竟然自己好了。贾诩向来百毒不侵，一个人悠闲自得。六月的时候，军中生病的人开始变多，张绣也病了。他那么年轻个人，平时总是愣愣的，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喜欢挠后脑勺，耍起枪来却赢得一众人叫好。他一向是那种很健康阳光的人，小麦色的皮肤，还有笑起来齐暂的牙齿。我再看见他的时候，却见他躺在床上，脸有些凹陷下去了，嘴唇也是发白的，上面起了一层死皮，龟裂开来，却不见血。贾诩在我后面进来，他的脸上划过一丝不知道怎么形容的神情，然后被包容成他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脸：“绣绣，我来看你了。”张绣本来躺着，听见些响动，把眼皮微微撑开一点。他嘴唇嗫嚅两下，似乎是在说“先生”二字。贾诩说：“你躺着，别说话了。要水吗？”张绣微微点点头。贾诩给他倒了碗水，张绣动了动手，似乎想去接，却被贾诩一手按住：“你别动，我喂你。”贾诩给他嘴唇上倒了些水，那嘴唇浸了水，勉强有了些颜色。
贾诩把水放在一边，笑着对他说：“绣绣，没关系的，反正你身体好，过几天就没事了。你看荀老鬼那家伙，比你大了不知道多少，还不是躺两天就好了，他连药都没吃呢！”张绣侧过头来，似乎想说什么，贾诩说：“你别说话，把嗓子说坏了。我以前叫你叫阵的时候别老是喊那么大声，你总不听老人言。你这种年轻人啊，就是沉不住气。你以前还老用冷水洗澡，现在洗坏了吧。”他说着，把手放在张绣的额头上，“挺好的，烧退了，再过一晚上就好了。”我也把手放在张绣的额头上，再把另一只手放在自己额头上比。他这哪里是烧退了，分明是在发低烧。
军中的大夫来看张绣，于是我和贾诩都让到一边。那大夫把了把脉，轻叹一声。我问：“大夫，怎么样？”那老大夫说：“张将军这病……”我说：“出去说吧。”我和大夫到了门口，贾诩留在里面。大夫说：“公子，张将军这病，恐怕是很难好了。他这病发得急，再加上他连年征战，身子骨早就受不了了。”我直接问：“还能医吗？”有些事情，不是你自欺欺人就可以逃避的。大夫说：“全凭造化了。将军要是这几天熬过去了，后来就会慢慢好起来，要是熬不过……”我说：“还有什么能做的吗？”大夫摇摇头：“公子，我行医这么久，这有的病啊，就是听天由命。”我说：“我知道了。”
我掀开帘子进去，贾诩这家伙还在罗里吧嗦地废话。贾诩问我：“大夫怎么说？”我看着他的脸：“大夫说，熬过这几天，就没事了。”
我没有撒谎。
贾诩笑起来，握住张绣的手：“绣绣，大夫说过了这几天就没事了。”然后他又一本正经地说：“你病好了之后，北征就别去了，司空那边我去帮你说。黄丫头也会帮忙的，是不是？”我走过来，低头看着张绣：“是。”贾诩又继续说：“你好了也要好好调理一下，你总不信我的话，总乱来。哎，绣绣，今年过年我去你家过，好不好？你以前老是求我，我还没到你家去过。”张绣似乎点了点头。贾诩于是又继续说了很多这样那样的废话。
傍晚的时候，我和贾诩出来，外面还下着连绵的小雨，脚踩在路上，泥泞的感觉像是沼泽地一样恶心粘稠。我打着伞：“文和。”他打断我：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。大夫说绣绣没救了，是不是？”我说：“不是。大夫说，只要熬过这几天，就有救。”贾诩把肩上的伞放下来，雨水都粘在他的白发上。我一把夺过他的伞给他打好：“你疯了！你也要病是不是？”贾诩轻笑两声，显得有些凄怆：“哪有那么容易。”
第二天，张绣死了。我站在那口巨大的棺材前，莫名想起了那个老大夫的话，这有些病，就是听天由命的事情。张绣躺在棺材里，我以前一直觉得他是那种高大威猛的男人，躺在棺材里却显得幼弱。他撇着嘴，没有露出他那傻愣愣的笑容。他那么年轻，一头黑发，贾诩却站在他的灵前，一头白发如雪。白发人送黑发人，便分不清到底是死者可怜还是生者可悲了。
这世上人人都说良谋鬼才，掌人生死，原来也不过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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